阿桃站在窗边,听得直掉眼泪。我摆摆手让她去看院门,别让闲人进来。她刚应了一声,外头就有人影晃动。我心里一紧,赶紧把账簿包进里襟,随手拉了件薄披风遮住。门口传来两下不轻不重的敲击声。嬷嬷的声音隔着门扇传进来:姑娘,太太问话,请你去一趟正厅。
母亲的手在被面上攥紧。我回头对她笑了一下,装作无事,起身去开门。嬷嬷看我,目光在我身上缓慢打量,像在挑拣菜叶。我的背挺得笔直,笑意不卑不亢。请嬷嬷先回,我换件衣裳就来。
她嗯了一声,又道:太太说了,正厅的事不宜迟。姑娘年轻,不懂事,别说错话。
这话像把针,扎在皮下不深不浅,偏要惹人难受。我合上门,转身把里襟捋顺,银边账簿贴在心口,冷得我打了个寒战。母亲用目光示意**前,她压低声音:到了厅上,凡事先认规矩,别急。记住,不要让人把话题带偏。你问他们一件事就行:父亲知不知道。
我点了点头。她又握住我的手,力道不大,却让我不敢甩开。她说:别怕。你要记得,你手里是有东西的。
我换了件素色衣裳,把头发束成最不引人注意的样式,取下耳垂上的小珠,免得反光惹眼。出门前,我把那支最细的笔也塞进袖里。阿桃送我到门槛,红着眼圈说:姑娘,若是……我抬手按住她的话,摇了摇头。看门,照顾太太。别怕。
长廊很长,今天显得更长。廊顶的梁上结着旧年的红绸,颜色早被风吹成褪了水的粉,像风一折就要断。我走过花厅,隐约听得见里面有人低低说笑,闻到一股檀香夹着炭火的味道。正厅的门半开,门外站着两个小厮,见了我,往里通报一声。我止步等候,目光落在院心那口青石砌的水缸上。缸里浮着几片落花,水面也有雾,映出来的天光是碎的。
嬷嬷不知何时跟了上来,站在我身侧道:姑娘,太太说,让你进时记得先行礼,别欠了规矩。她说完,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。我垂下眼,像没听见。
等候间,两名婆子端着漆盘匆匆过去,盘上盖着布,我只来得及看见布角下露出一点边角,像是文书。我心下一沉,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女人的心不能空。我把手掌轻轻按在胸前,账簿的边角隔着衣料硌得我生疼,那疼反倒让我精神更清醒。有人要把东西从你手里拿走,你就把手攥得更紧些。等他们问起,你先问:父亲知不知道。
雾气顺着屋脊一丝一丝往下落,落在我睫毛上,凉凉的。我想起儿时在外祖家过年的样子,热闹的人声、冒着白气的蒸笼、外祖把我抱在怀里说的那句话:小的也要学会算账。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账簿上的字密密麻麻,像一片小田地。如今想来,那些小田地里埋的不是字,是命。
正厅里传来轻轻一声咳嗽,像一记短促的锣。门内的管事弯腰出来,朝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。我缓步迈进门槛,脚尖刚触到门内的青砖,就听见太太的声音稳稳响起:三姑娘来了。坐吧。
正厅陈设沉稳,案上放着一方墨,边角磨得圆润。长辈们端坐,几张陌生的面孔散成半圈,像一张看不见的网。我垂手行礼,抬眼时与庶兄的目光撞上。他笑意浅浅,像春水面上浮着的一层油,看着滑,却不知底下是什么。他把杯盖轻轻一扣,发出很轻的一声,我的心也跟着一颤。
太太不急着说话,只把手伸向案上,指节敲了敲,像是在数拍子。她的眼神从我脸上一寸寸划过去,最后停在我胸口的位置。我心里一紧,什么表情都不肯露。她收回目光,微微一笑。今日召你来,有两件小事。一是你父亲身子欠安,家中的事我暂理着,免得乱。二是你年纪也不小了,婚事总要提上日程。
她说到婚事两个字时,庶兄垂下的睫毛抬了一抬。我看见他袖口里露出的线头,居然是一根极细的红色。他这样稳重的人,怎么会有没剪净的线头我忽然觉得这个细节极怪,像是某个人在匆忙间套好了新的衣裳,却忘了修齐边角。
我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。母亲说过,不要让人把话题带偏。我抬起头,声音尽量放得温和:太太,父亲知道今日要说的这些吗
正厅里静了一瞬,像风忽然停了。太太笑意不变,眼角却往下压了一分。她把杯盖轻轻拨了拨,淡淡道:你父亲病得重,放心不下的,交给我,就和他知道没差。你只管安分,别胡思乱想。
她说安分两个字时,庶兄抬眼看我,目光里藏着一点说不清的东西。我忽然想笑,却忍住了。外头雾仍未散,正厅的灯在雾里像两盏熄不灭的火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耳后,像凝在那里的鼓。我知道此时不宜争辩,可若什么都不说,等到门外的雾散了,屋里这盏火是不是就要烫在我身上。
我深吸一口气。太太,母亲的嫁妆房今日一早被锁,我不懂哪里出了错。若是防贼,自有门房与家丁。若是规矩,嫁妆是母亲的私产,账目在母亲手里。我这会儿只问一句,父亲是否亲自点过头
太太的手指停住,庶兄的笑也收了三分。旁边有个年长的族叔轻轻咳了一声,似要说什么,被太太用目光拦住。她慢慢把杯盖扣上,像合上一册书。她说:待会儿再说。先把今日的婚书看了。
有人把一份文书推到席前,覆着的红绸晃了一晃,露出白纸的边角。我的指尖在袖里轻轻一合,指腹下触到那道熟悉的冷硬。我忽然很平静。在别人为我落子之前,我得先握住自己的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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